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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冽的冬晨,一条人工挖掘的河流了无生气,模样相同的水泥楼房一栋挨着一栋,它们大多建于90年代末期,似乎停滞了生长,它们在等待拆迁,只是统一刷成了白色,房后有小块鱼塘,菜地里生长着白菜萝卜莴笋等。荆楚平原上,湖北监利市红城乡何赵村,一切像极阳谷试管婴儿我的老家——217公里之外的湖南沅江某个乡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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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余年前,我来过监利,试图探索隔壁石首县一个群体性事件背后的民怨沸腾,意外看见监利一些工厂滚滚污水直接排到长江,无人管理。那几年,监利一个叫李昌平的乡镇党委书记,喊出“农民真苦,农民真穷,农村真危险”。

让整个村庄揪心的孙卓终于找回来了。

2008年夏天,一个叫陈杏兰的记者找到我。千里之外的广东深圳市,正在发生一些匪夷所思的事,持续有孩子离奇失踪,其中湖北、湖南打工家庭丢了一百多个孩子,她所在《楚天都市报》曝光后,她还觉得影响力不够,要破圈放火。

我当时供职的《凤凰周刊》是获特许在大陆地区发行的刊物,辐射宽广,报道尺度更大,我就是她理想中的人,放一把更大的火。

孙海洋是我采访的第一个家长。

白石洲在深圳南山区,是当时的城郊结合部,因为靠近市中心,租金又很便宜,当地高密度建房,大片“握手楼(两栋楼距离太近,住户可以握手)”吸引大量外来人员在此暂住中转,“街道上24小时都是人挤人”。

这番喧闹却让海洋非常满意,2007年10月1日,海洋盘下了一间铺面,开了一家包子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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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天后的傍晚,阳谷试管婴儿他的孩子,四岁的孙卓在包子店门口,被人用糖果玩具车一步步带走。

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海洋的场景。他个头不高,消瘦沉郁,却冷静沉着,缓慢讲述,这让我有一些惊讶。他双手比划着,长期揉搓面粉,让他的双手很粗大。

另一个父亲来了,浓眉大眼,激动大声,他的孩子,3岁多的彭文乐在深圳光明新区家门口,直接被一黑色夹克男子抱走,上大巴,不知所终。他叫彭高峰,湖北潜江人,他家距离海洋家50公里。

孙卓被拐后,附近小区里,一个叫彭冬英的妈妈拿着寻人广告,叮嘱自己孩子符建涛说,这个小弟弟被人贩子拐走了,阳谷试管婴儿你要小心。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,一个月后,孩子也失踪了。

男童连续失踪,深圳城恐慌一片。

中国雄鸡地图上,深圳处在鸡腹低处,却与港澳为邻。1990年代,深圳等沿海城市群突飞猛进,开启工业化千年大变局,吸引了无数人南下打工,聚集在狭小城市,鱼龙混杂。

2004年春,我从长沙到了深圳工作,一个律师朋友带我转转。市政府南面不远,一条小街里发廊林立,姑娘们坐在外面晒太阳,对我们打呼哨,举起她们的黑丝长腿。

《凤凰周刊》就在深圳红宝路上。某晚,楼下荔枝公园里惨叫连连,我探头一看,一个年轻人手拎一把带血长刀,匆匆跑开,行人躲避不及。

那是一个欲望勃勃,野蛮生长的时代。我在深圳生活一年,曾去汕头调查假奶粉,它们销往各地乡村,让乡村孩子脑壳变大,被称“大头娃娃”。东莞长安厚街等镇,工厂高墙铁锁,工人加班加点,变成沃尔玛血汗工厂。虎门,我采写一桩五尸灭门案,警方最后抓获5名湖北籍凶犯。

一些男子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至,抢夺行人的手提包或颈上项链,有人本能去抢夺,“砰”一声,手掉地下了。2004年,深圳马田天桥上发生“砍手事件”,令人惊恐。一名叫傅剑锋的记者采访到这些抢劫者,写下《城市里的陌生人》,展示了中国新生代农民工在城市的灰色生存场景,一些年轻人变成“砍手党”或抢劫犯等,他们的暴力犯罪占到城市犯罪的三分之一。

来自乡村,早早辍学,父母外出打工无法陪伴成长,在县城乡镇烟雾缭绕的录像厅里看港片,目睹暴力和黄色。他们没有产业工人的知识和技能准备,他们也没有父辈祖辈经受各种重压后的坚忍耐劳。来到城市,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来谋取财富,或者让自己活下去。

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些湖南人在珠三角混生活,自认为武力非凡,不甘现状,也就变成了黑道人士。2002年11月,一个叫杨文的深圳打工仔收酬20万港币,赴港枪杀一个林姓商人,杨家就在我家乡隔壁乡镇,相距十公里。次年5月,我去湖南衡阳,调查另外一个叫唐少华的人在澳门赌场杀死一个陈姓泰国侨领。

广东城市管理者对蜂拥的外地务工人员感觉焦虑,试图通过暂住证来清查和遣送“三无人员”——无暂住证、无正当职业和无正常居所,但政府封闭、粗糙和低水平的的执行引发一场舆论巨浪。

2003年3月,一个叫孙志刚的大学生没有暂住证,被警察带走,最后在广州收容人员救治站被打死,享年27岁。孙志刚来自湖北黄冈市黄冈市陶店乡幸福村,距离孙海洋家270余公里。

4月,《南方都市报》发表《被收容者孙志刚之死》,引发民众怒火,要求严惩凶手,并开启违宪审查。6月,中央废止《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》,改遣送站为救助站,来去自由。如有人需要救助,警察应当将其护送到救助站,而不再抓捕。

人民获得更多自由和安全迁徙的权力,流动加速,但城市对外来人员的服务、组织和治理依然落后。

孙海洋来深圳那年,该市人口飙涨2000多万人。没有旧识亲友,没有同学校友,也没有商会老乡会找他,海洋感觉自己像一颗无依无靠的沙子。隔壁门店老板也是一个忙碌外地人,平时也没有太多交流,看到有人带走孙卓,还以为是孙家亲友。

海洋跑去派出所报警,警察说儿童失踪24小时才能立案,家长先去找。警察吐槽说深圳2000万人,只有两万警察,每天接案两万多人次,不可能每一个案子都出警。

海洋一直记得,六天后,他才收到立案通知书,才有警察出来查案。当年的派出所对儿童被拐立案往往心生畏惧——拐卖案行事隐秘,跨地区转运,很难破案,如不能破案又将影响年度绩效考核,且办案经费得不到保障。

2007年的深圳,没有或是不允许存在服务外来工人的社会组织,海洋只能求助家庭。67岁的母亲带着一群家里亲戚,四处去粘贴广告,有时就睡在马路上,语言不通,一着急,老人就崩溃跪地。

孙不知道的是,一个叫吴新银的男子,和他年龄相仿,从山东聊城阳谷县来到了深圳,试图改变命运。他在白石洲一个商场做保安,需要经过孙的包子店,刚好看见忙碌的夫妻和自己玩耍的孙卓。

孙海洋曾找到彭冬英说,两个孩子在同一个辖区先后丢失,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做的。吊诡的是,抱走两个孩子的正是吴新银,符建涛送给了他的二哥,孙卓则被送给另一位亲戚。

丢孩子的城市打工家庭

海洋和高峰,各自孤立无援,只能抱团取暖,他们被指引进入了一个叫“宝贝回家”的民间寻子网站,惊愕看见众多寻子家长,他们制作了一个失踪孩子花名册,显示深圳、东莞等地十年至少有3000多名男童失踪。

我带着这本花名册,去探访其他家长。

在东莞寮步镇,一个叫叶锐聪的9月大男孩在家门口被人强行抢走,家人追赶不及。同镇一个菜市场里,一对潮汕夫妻讲述他们的孩子失踪,声泪俱下,时不时有顾客进来,他们抹掉眼泪,换上笑容,没客人了,他们又是泪眼婆娑。

我清晰记得我当时的悲伤。

这些在珠三角丢失孩子的人,几乎都来自外省乡村,辍学失学,心怀梦想来到城市,他们劳动技能或者资源不足,只能在城郊结合部做着各类小生意,服务其他务工人员,艰难谋生。

事实上,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做好父母。在家乡早早结婚生子,孩子交给父母,自己出来打工赚钱,没有任何为人父母的教育和学习。站稳脚跟后,他们把孩子从乡村接到城里,却没有想到城市的巨大风险。

海洋念书不错,但家里只有几亩稻田,一贫如洗,他很小就要帮助家里放牛,15岁辍学,去武汉打工。结婚后,他们盘了一个包子店——在底层社会,这个便宜却裹腹的食品很受欢迎,这也是他们当时可以做的工作。

在湖南永顺,孙的爱人自己拎一个包自己走去医院生下孙卓。

孙卓也一直在监利乡村,和奶奶在一起,四岁被接到深圳。到深圳第三天晚上,孙卓要离开出租房玩一会,孙海洋当时疲惫不堪,心想孩子就在旁边,没有事。

彭高峰辍学后去当兵,做了一名司机,退伍后来深圳开一家电话超市,利润单薄。孩子来到深圳后,也是在出租房周边玩。

彭冬英十岁之前父母双亡,17岁来到深圳,认识从广西来深圳打工的丈夫,结婚成家生子,又租下门面开小卖部。她的孩子也是说下楼去玩一会,她想想没有事。

他们住在各自店铺附近的出租房,而不是保卫严格,有摄像头紧盯的城市社区。孩子不愿意在狭小房里,他们都曾以为孩子出去玩一下没有问题,他们都是在乡村长大,满村子跑,傍晚被母亲呼唤回家。

他们没有想到的是,时代已经变了,这不是温情脉脉的熟人社会,这是陌生人构成的城市。人们行色匆匆,都有各自生活重负,较少顾及他人。

即便到了2011年,广东佛山,一个2岁的女孩,被两辆汽车前后碾压,躺在血泊中,但18名路人漠然走过,直到一个捡垃圾的老奶奶伸出援手。

当时,高峰告诉我,广西藤县一个家里买了两个孩子,我们一起去暗访。确认不是文乐后,我们报警把一家子带到派出所。警察后来告诉我,无法查清孩子来源,当地福利院不肯收太小孩子,两个孩子只能继续留养父母家里。

我还记得当时的震惊,但无能为力。这个县刚刚发生一起恶劣事件——2008年2月,一个妇女抱走一个叫莫洪涛的两岁半男童,乘出租车到车站外逃。莫的母亲,也是一名小商贩,曾数次尝试自杀。

和高峰分开时,我突然有某种感觉,说我们一定可以找到文乐。他说我在哄他,我说文乐相貌奇特,眉眼宽广,三岁多孩子看似像一个大孩子,让人看见就不会忘记。

2008年11月,我发表《南中国男童拐卖链条》、《孙海洋寻子》和《买来的幸福》,一共三篇调查,引发众多海外媒体关注。2009年11月,公安部指出儿童失踪最初几个小时正是解救孩子的黄金时间,停止24小时后才能立案的错误做法,并重新规定凡是接报儿童失踪和被拐的案件,要立即立为刑事案件,进行侦查。

公安部决心建立一个全国拐卖案件DNA库,使用信息化和科技手段,实现快速、高效查找被拐儿童。

我转而忙于其他事务,但收藏了文乐的一张照片。

买孩子的都是一些什么人

2010年,微博横空出世,帮助中国人搭建了一个发表意见,又能连接彼此的平台。我和一个叫刘长的记者,用微博帮助一个在拆迁中自焚的江西宜黄钟姓家庭,获得5万余名关注者,也让我看见众人协作的巨大力量。

9月的一个晚上,我想起彭文乐,将他的照片发到微博上,称互联网能否再次创造一个奇迹,帮助找到文乐。中秋春节,就再转发一遍,拜托返乡的人看看身边有没有这个孩子,获得多位明星转发。

除夕夜的前一天,有人在江苏邳州一个乡镇里看到了彭文乐,并电话了他的父亲。

2011年2月8日,大年初四,我们带回了文乐。更大收获是打拐成为人心所向。2014年,刘德华、黄渤、赵薇等一众顶流明星拍下电影《亲爱的》,寻子家长们的爬山涉水和撕心裂肺,令无数中国人心碎,打拐和保护孩子进一步深入人心。

我们发现,抱走文乐的黑夹克男子就是文乐后来的“养父”,他为什么要铤而走险,从深圳抱回来文乐。警方称,该男子身患癌症,想找一个儿子以后可以赡养他的妻子。

而孙卓的“养母”诉苦说家里只有两个女儿,而女儿始终要嫁出去,是别人家里的人,家里就绝后了,被人欺负也没有人出头,她受不了外人轻蔑的眼神。而在当地还有一些无法理喻的习俗,譬如女性因为劳动力不够,不能和他人换工,更不能进入别人家的灵堂,为他人守灵。而你不为他人守灵,你走了,也没有人来给你守灵。

海洋也曾有感觉孩子可能就在广东潮汕,福建或山东,他说这些地区比较重视家有男丁,保家族香火传递。大到家族,小到家庭父母需要有大量男丁参与劳动甚至是械斗,来保护自己的利益。另外,中国人信奉“养儿防老,积谷防饥”,找一个男孩来养老,也是男童拐卖的主因。

儿童安全基金收集的数据也表明,被拐男童基本上都在4岁以下,买主就是要没有形成记忆的孩子,方便训练孩子建立对买主家庭的忠诚,实现未来服务家庭的闭环。

在中国乡村,养老至今还是一个大问题。截至2019年末,全国60岁以上的老年人超2.5亿,其中乡村老年人1.3亿,农村老龄化水平达22.5%。

相当数量的老人无法忍受晚年生活,而选择自杀。2010年,《对1987年到2010年我国老年人口自杀死亡的研究分析》,称23年期间,中国55岁以上老人平均每年自杀死亡人数为7.29万人,其中农村自杀老人为城市的 6倍左右。

活着的老人,最近被官方披露存在长寿不健康的问题——约有1.9亿老年人有慢性病,另外还有4000万失能老人,生活质量极为低下。

政府建立敬老院,但只能服务无子女的五保户老人,后扩大养老服务范围,却又因为需要投入,产出不足导致动力不足。截止2018年,乡镇农村敬老院1.8万所,互助机构不足11万个,覆盖率分别为55%和20%。

近年来,开始出现商业养老,但商业牟利性决定他们更愿意服务有付费能力的富裕老人。

数千年以来,中国家庭深信家庭养老,有至少一个儿子帮助养老,也就是很多中国家庭的一个隐秘梦想。现在,一些城市家庭买卵代孕,在试管里定制儿女,但对十年前的县域村镇的家庭来说,花数万元买一个男孩,是一个性价比最优的理性选择。

14年来,海洋一直找不到孙卓,还因为孙卓已有新的合法身份,他落户黑龙江某市,年龄虚减2岁。

严格的户籍制度本来是遏制人口拐卖的最后一道关卡——不是亲生孩子,就没有出生证,也无法在公安户籍部门上户口,就无法上学。一个长期不上学的孩子很容易被发现。

但这条关卡已经摇摇欲坠。

2016年,打拐志愿者上官正义披露河南商丘妇幼保健院曾有4885份出生证被盗,一些出生证为福建等地来历不明的孩子上了户口。

令人忧虑的是,2021年12月,上官正义再曝他发现更多新颖方式在突破这条关卡,大致分为购买出生证、购买户口、做虚假亲子鉴定、报假警,以及非法代孕公司套证。

获得孙卓以后,这对夫妻煞费苦心对待这个男孩,从来没有一个脸色或一句恶声,人家给孩子买一根火腿肠,他们可以一次买10根。为了培养孙卓,他们倾全家之力送他上县里最好高中。

但这种残害他人,来造福自己的卑劣,被老天不喜,注定落空。

符建涛较早就知道他来自另一个家庭,一直在筹划回家。18岁时,他拨打了母亲公开的寻子电话。在派出所里,他认出当年拐走孙卓的男子就是他的三叔吴新银,孙卓由此浮现。

孙卓无法从多年情感和生活迅速脱身,选择先回山东完成学业。

孙卓的养父母没有得到法律惩罚,上一个被父亲辛苦寻觅的郭姓男童也是选择买主家庭,另一个被找到的孩子拉黑了生母,社会各界长期呼吁的“买拐同罪”未有实现,这让网友怒火中烧,更感觉不安全——只要有买卖,就会继续有拐买。孩子被拐这事要摊在自己头上,会是怎样的天崩地裂?

评论员刘远举说,孙卓的选择,出于个体情感。但法律就是法律,刑罚除了平复家属的报复情绪外,还有一个重要功能是威慑,避免类似的事发生。这个功能,就指向了不管孩子,亲生父母怎么选择,该抓的都抓,该判的都判。不然还有无数个孙卓出现。法律强硬了,才能给亲生父母撑开选择的空间,也才能给孩子更多的选择空间。

在监利老家晒谷坪上,孙海洋呼吁还有数千个买了孩子的人,尽快交出孩子,因为家长永无放弃,随着网络发达和人脸识别等技术等进步,孩子迟早都会找出来。数据表明,公安部持续发起打拐专项行动以后,中国男童拐卖出现断崖式下跌,现在最大问题是解决存量问题,找到当年那些被拐孩子。

好消息是截至11月30日,公安部“团圆”行动累计找回历年失踪被拐儿童8307名,除了法律强硬,技术赋能和支持警方行动,我们认为还要进一步做好养老服务。在某一个部门的统筹工作下,推动家庭养老向政府、市场和社会养老的转型,推动政府大包大揽向社会共同治理进步,各方力量,各就各位,各尽其能,真正实现每一个人有质量地老有所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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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卓找到了,但实事求是找到当年较大规模出现男童拐卖的原因,诚实面对和补上我们当年的工作不足,实现政府、商业和社会的多方连接,协作共治,保护和持续提升人的权利、安全和福祉,我们才有可能从根子上彻底有力解决男童拐卖问题,这或许是我们应该感觉羞愧,并要努力推动的事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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